区块链正在改写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在传统互联网领域，风险投资（VC）对创业公司的早期发展起到关键性支持作用。获得VC注资的公司，如同被园丁精心培育的幼苗，能够获得充分滋养；而那些缺乏资本支持的创业团队，则像生长在偏远田野的植物，只能依靠自身力量艰难成长。

然而，VC与创业公司之间若隐若现的"依附关系"正在被区块链技术打破。在由区块链发展起来的加密资产市场，VC对项目的影响力正在减弱，利益分配格局开始重塑。，我们邀请到远望资本联合创始人田鸿飞，请他分享对区块链行业发展的见解，以及VC如何应对行业变革。

田鸿飞自2012年开始接触比特币，亲历加密市场的多个周期波动，撰写了多篇引发行业关注的区块链研究文章。他曾在甲骨文（Oracle）和SIG海纳亚洲任职，并创立国内首家社交媒体营销SaaS公司乐啊科技（后被新浪收购）。2018年，他与迅雷创始人程浩等人共同创立远望资本，主要负责人工智能在大数据、企业SaaS、互联网金融和区块链等领域的投资，在科技金融领域拥有超过17年的丰富经验。

Q：回顾您最初接触比特币的经历，当时的技术背景如何影响了您对这一新兴事物的认知？
田鸿飞：我在美国硅谷Oracle工作时负责数字身份认证管理，这套系统的工作原理与比特币的底层逻辑高度相似。正因如此，中本聪的白皮书对我来说非常容易理解。出于兴趣，我早期购买了一些比特币，但当时完全没预料到它会突破1万元人民币的价位，更没想到后来能涨到10万元。这种认知局限让我没有长期持有，现在看来确实错失了机会。

Q：基于您对早期市场的观察，比特币在2015年前后的发展特征呈现出怎样的行业成熟度？
田鸿飞：虽然预测币价很难，但比特币的行业发展路径相对清晰。2015年之前，市场主要围绕BTC、LTC和山寨币的投机交易展开。当时市场上虽然存在大量山寨币，但市值普遍偏小，且多数是通过分叉比特币产生的，采用矿机和电脑挖矿的方式获取。这个阶段的市场参与方式基本停留在炒币层面。

这种市场特征也解释了为何我早期创建的比特币钱包项目用户量较少。当时用户缺乏将资产从钱包转移到交易所的动机，尽管MtGox等交易所频繁出现被盗和跑路事件，但日常的资金转移操作对大多数用户来说仍然过于繁琐。正是由于这种弱需求，当时的钱包用户规模非常有限。

Q：从技术演进视角看，2017年ICO浪潮如何重构加密生态系统的基础设施布局？
田鸿飞：2017年ICO的爆发直接推动了加密生态系统的重大变革。最显著的变化是数字钱包用户量激增，因为参与者需要通过钱包接收代币。其实早在ICO热潮前，ConsenSys就设计过基于比特币的发币模板，只是以太坊让这一过程变得更加简便。ICO的火爆不仅让以太坊迅速走红，还催生了大批以太坊竞争链。这些公链多在2017年后完成融资，并在2020年前后陆续上线，这也是为什么2020年公链代币市值普遍高企的原因。

从整个市场发展来看，加密生态经历了从单一到多元的演变：最初只有比特币，随后出现了"发币"这一新应用场景，进而衍生出DeFi、NFT等创新形态。在公链领域，市场格局也从比特币一枝独秀，发展到以太坊崛起，再到众多公链项目百花齐放。可以说，ICO浪潮是推动加密生态从简单走向丰富的重要转折点。

Q：作为早期从业者，您如何判断2015年前后区块链行业发展的阶段性拐点特征？
田鸿飞：2015年我尝试为比特币钱包项目融资时，发现大多数风投机构甚至不了解比特币的基本概念，融资过程异常艰难。当时市场用户需求明显不足——虽然交易所频繁出现安全问题，但用户仍不愿频繁使用钱包进行资产转移，因为操作繁琐且需求不强烈。基于对市场现状的判断，加上我个人对转向交易所业务缺乏兴趣，最终选择离开区块链行业转向股权投资。不过由于社交圈中仍有不少从业者，我始终保持着对行业的关注。区块链领域每隔几年就会出现重大创新，这种持续演进的特性让我无法完全割舍对它的关注。

Q：从机构投资框架视角，分析远望资本在不同发展阶段对区块链投资策略的取舍逻辑
田鸿飞：我们未成立Token Fund有多方面考量。2015年行业生态尚不丰富，若成立基金只能投资比特币或交易所，难以支撑独立基金运作；2017年项目虽增多但市场容量仍有限，主流仍是小额投资；直到2018年后才陆续出现规模化的数字货币基金。此外，我们的人民币基金运营良好且专注，希望集中资源发展主业。更重要的是，Web3投资和Token Fund都面临严峻的合规挑战，必须为出资人构建合规框架。不过我认为加密货币基金正在崛起，未来会出现数字货币领域的"红杉级"机构。

Q：从技术演进维度剖析，DeFi的崛起如何体现区块链行业去中心化的核心价值？
田鸿飞：市场每个周期都有新故事，但无论故事如何演变，主线始终非常清晰：那就是越来越去中心化。2015年之前，99%的交易量集中在中心化交易所（CEX），而现在去中心化交易所（DEX）已占据超过20%的交易量。虽然Uniswap这类DEX与CEX的交易量仍有显著差距，但其成长速度惊人。DeFi凭借开放、透明、无许可和可组合等特性，展现出强劲的发展势头。

Q：基于互联网发展史观，您如何解析Web3技术演进与市场周期的内在关联性？
田鸿飞：互联网发展史上有两个关键拐点：1994年网景浏览器的出现大幅降低了用户上网门槛，2000年后互联网公司规模化涌现并逐步形成巨头格局。到2016年，市场垄断引发监管关注，反垄断进程随之启动。区块链过去十年的发展轨迹与互联网颇为相似，2017年ICO浪潮和2020年DeFi爆发成为两个重要转折点。

2015年前，我试图说服传统交易员进入区块链领域，但多数人认为这个行业缺乏前景。2017年后，大量创业者和投资者涌入，市场参与者规模实现质变，直接催生了DeFi的诞生。2020年后，更多华尔街交易员和创业者进入加密市场，显著提升了行业竞争水平。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每个周期都有优秀Web2人才和大公司参与，但真正推动市场新趋势的始终是原生加密项目。

关于Web3概念的界定需要特别说明：Tim Berners-Lee最初提出的Web3.0（语义网）概念后来被波卡创始人Gavin Wood重新定义为Web3。这两者在技术路线上存在本质差异——前者基于URI设计，后者则围绕区块链构建。市场上存在两股主要力量：一股由互联网背景人士推动，主张用户数据自主但不发币；另一股由加密圈推动，主张基于代币经济建立项目。这种分野将持续影响Web3的未来发展路径。

Q：从机构行为演变角度，分析古典VC进军Web3领域的战略分化特征
田鸿飞：a16z作为最早布局Crypto市场的古典VC之一，在2014年就进行了大量投资尝试。他们当时投资了Blockstream这样的明星项目，该项目汇聚了比特币核心开发团队的顶尖程序员，种子轮融资就高达2100万美元。虽然Blockstream至今仍在运营，但对行业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估计a16z这笔投资并未获得理想回报。另一个典型案例是融资7000万美元的21公司，同样以失败告终。可以说，a16z在早期交了不少学费，经历了必要的学习积累期才逐渐找到方向。

a16z的成功转型与其创始团队的背景密不可分。作为网景创始人出身的Marc Andreessen，本身就对技术趋势有着敏锐的嗅觉。这种技术基因使得a16z能够比其他VC更早洞察区块链的价值。事实上，大多数程序员都对区块链技术充满热情，因为这是程序员首次能够直接实现技术变现的领域。相比之下，传统互联网公司的变现路径往往需要依赖广告业务，这导致像字节跳动这样的公司超过半数员工都从事销售工作，而许多程序员对此并不热衷。广告业务本质上是在用户体验和商业利益之间寻找平衡，上市后更会受到股东和财报的压力，迫使公司不断牺牲用户体验来追求利润。这正是为什么Google和Twitter的创始人都感叹，现在的公司已经背离了他们最初的理想。

我在2016年发表的《区块链癫狂的背后是互联网的集体焦虑》一文中就指出，互联网市场已经进入创新瓶颈期。从2015年开始，我们团队就专注于ToB领域投资，因为当时就预见到中小型互联网公司在巨头垄断下难有作为。事实证明，2015年后诞生的互联网独角兽屈指可数。中心化发展到极致，自然会催生去中心化的繁荣。VC和创业者本就是共生关系，当创业者在传统互联网领域找不到机会时，VC自然也会转向新的赛道。

Q：构建区块链投资认知体系，如何量化分析古典VC对加密市场理解的层级分化？
田鸿飞：古典VC对比特币的认知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占比约60%，这些VC仍停留在2015年前的认知水平，纠结于比特币是否具有价值基础，常常询问比特币的现金流估值支持等问题，但往往浅尝辄止不愿深入思考。第二层占比30%，这部分VC开始面临投资方向的选择困境：一部分人认可区块链技术价值但否定比特币，倾向于投资联盟链项目；另一部分虽接受比特币价值，却因对细分领域认知不足而难以判断该直接投资比特币还是区块链项目。第三层仅占10%，他们已经深入行业核心，能够敏锐捕捉DID、ZK等热门赛道机会，通过专业分析筛选优质项目并建立投资优势。

Q：从组织形态创新视角，对比分析加密VC与古典VC在投资范式上的本质差异
田鸿飞： 加密VC与古典VC在投资范式上存在显著差异。首先，从团队构成来看，加密VC团队普遍年轻化，这与行业快速迭代的特性相匹配。其次，在投资节奏上，加密VC明显更快，能够迅速响应市场变化。最根本的区别在于投资策略：古典VC通常追求10%以上的占股比例，而加密VC则采取"广撒网"模式，单笔投资金额往往控制在50万美元以内。这种差异本质上反映了两种资本对风险的不同认知方式——古典VC追求深度绑定，加密VC更注重分散风险。

Q：在Web3投资实践中，如何重构传统股权投资的评估框架以适配区块链技术特性？
田鸿飞：古典投资与区块链投资存在本质差异。传统股权投资关注平台优势、垄断壁垒和规模化潜力，而区块链领域则完全颠覆了这一逻辑。现在开源已成为行业默认要求——记得我当年设计钱包时，为说服团队开源还费尽周折，如今不开源的项目几乎难以立足。开源特性使得知识产权保护和用户垄断变得困难，这与互联网时代将用户数据视为核心资产的理念形成鲜明对比。2019年就出现过交易所间倒卖用户数据的案例，而现在连用户身份都已"开源"，DeFi协议普遍采用MetaMask这类钱包作为通用登录系统。

另一个关键差异在于发展周期。以字节跳动为例，传统互联网公司从创立到规模化通常需要5年，成为超级独角兽再到上市可能长达10年。而区块链项目生命周期被极度压缩——成功项目3-4年就能崭露头角成为独角兽，失败项目则会迅速被市场淘汰。这种特性使得VC早期投资的挑战性陡增，决策窗口期大幅缩短。

Q：从创业者与投资人的双重视角，剖析Web3领域从0到1创新与资本运作的本质差异
田鸿飞：从0到1的创业过程往往是最令人兴奋的阶段。我常对创业者说，公司创立的前三个月是最幸福的时光——那时你们怀揣纯粹梦想，尚未遭遇挫折，也没有来自投资人的压力。但三个月后，现实挑战开始浮现；当引入投资人资金后，团队扩张带来双重压力：既要满足投资预期，又要对员工负责。不过无论成败，这段经历终将成为人生最珍贵的回忆。相比之下，投资工作更具流程化特征：进入新领域需要建立知识框架、制定投资策略，整个过程模式化程度高，远不如从0到1创业那般充满创造性的快乐。

Q：站在技术商业化临界点，如何预判区块链与实体经济融合的关键突破方向？
田鸿飞：区块链最初的应用比特币本质上是一个账户系统，实现了资产在地址间的转移。尽管后来衍生出交易和DeFi等应用，但核心仍是链上资产流转，尚未形成马云提出的「数据经济」——比如用户通过浏览商品数据间接促成电商交易。区块链的优势在于高效透明的协作机制，但在中心化实体协作顺畅的背景下，完全替代传统模式仍不现实。

区块链与实体经济结合的关键在于数字身份（DID）的建立。就像支付宝推动电商、微信支付赋能美团一样，DID将成为区块链落地的催化剂。只有当虚拟的链上账户系统与实体身份系统真正打通，区块链技术才能对实体经济产生实质影响。这一突破可能需要等待下个周期才能实现商业化。

Q：针对区块链过度金融化现象，如何辩证看待其对技术落地的阻碍与促进作用？
田鸿飞：过度金融化确实存在负面影响，但也不能完全否定其积极作用。本质上，无论是创业者还是投资者，进入市场的核心动机都是追求商业回报。市场周期性波动会不断吸引新资金入场，这相当于一种"买用户"的机制——就像中本聪当年通过PoW机制吸引早期比特币参与者一样。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些金融层面的参与者有效转化为真正的技术使用者。

Q：从身份认证机制演进角度，探讨DID技术如何解决链下行为与链上身份的协同难题？
田鸿飞：谈论ID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关键在于ID必须与使用场景相关联。就像护照用于出国、毕业证用于学历认证、驾照用于驾驶资格，这些具体场景确保了ID的唯一性和有效性。当ID与行为数据结合时，就形成了身份信誉体系——类似于信用评分机制。这种信誉体系能成为建立信任关系的基础，比如当你知道我来自远望资本，我们之间的信任就可以建立在远望资本多年来积累的品牌声誉之上。

链上行为数据确实具备一定价值，比如在DeFi协议中存入大量资产可能提升信誉评分。但相比之下，链下行为数据更加丰富多元，可以通过各类应用场景不断累积。因此DID必须与行为数据和使用场景紧密结合。

链下行为与链上身份的不一致性是DID面临的最大挑战。在中心化世界，刷身份证进高铁站时，系统会实时核验公安部数据库；但在去中心化环境中，ID是自主发行的，如何实现有效验证？比如你声称芝麻信用650分，但芝麻信用拒绝配合验证，这就形成了验证困境。这正是DID技术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也是DID企业的价值所在。

对于解决方案，可以借鉴类似PoS的机制设计。比如要证明某公司员工身份，可以邀请十位同事共同签名认证。虽然不能百分百确认真实性，但能达到99%的可信度。为防止作恶，验证者需要质押代币，如果被发现作伪证，质押的代币将被罚没。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狭义DID特指W3C发布的DID标准规范，它采用互联网连接方式运行，用户通过公钥控制节点，整个流程不涉及代币。而Vitalik提出的SBT方案则基于代币设计。由于低门槛特性，SBT可能会在加密领域率先普及；但在区块链与实体经济结合的场景中，狭义DID方案更具优势。

Q：辩证分析Crypto市场发展的技术驱动与金融驱动的相互作用机制
田鸿飞：市场创新与技术驱动密不可分，而市场热度则主要由金融因素推动。以Uniswap为例，它最初走红并非因为代币发行，而是凭借其创新的自动化做市商（AMM）机制吸引了大量用户。虽然最终在SushiSwap的竞争压力下被迫发币，但其成功根源仍在于技术创新。再看DeFi领域的典型案例Compound，它通过流动性挖矿的代币发行模式迅速捕获用户，这种金融激励模式随后被众多协议效仿，带动了整个市场的热度。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由代币经济驱动的市场繁荣背后，往往缺乏真正的技术创新作为支撑。